小葱supXY

垆边人似月,月在柳梢头

【盐焗虾】不惭世上英

小孩儿姓张,高个,纤瘦,脸是泛黄的白,东家拉过他,左看看右看看,给他穿了件镶红黑褂。这天是东家儿子的满月宴,小孩儿沾了喜气,做了新衣,给几桌添酒端菜,讨了赏,趁没人,就出门买糖吃。他家门敞着,左侧石狮蹲在那里,呲牙咧嘴,像一个蹲地上吸烟的人。小孩儿定睛一看,那还真是个人,他蹲在石狮子边 ,拿烟蒂戳着狮头,缓缓吐出一口烟。小孩儿不乐意,他东家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大户,这人在门前放肆,打的是东家的脸。“没见人家办喜事,”小孩挡住石狮子,手指一面矮墙,“要抽烟也罢,你可否到下风口?”那人不知怎的僵在那里,没扭过头,但显然听到了小孩儿的话,也没再吸一口,只是捏烟在鼻前,愣得像块木头。

“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小孩儿见他跟撞鬼似的,自言自语道。那人回过神,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你小孩子家,要求不少,这烟我不抽了,行了吧?”说着,他举了举烟头,扔到地上踩了两脚,“我也不是外人,你东家请我吃饭,小子,带个路。”你这烟原本就只剩个头了,还算卖我面子吗?小孩儿腹诽道,他摸不准这人来历,看着不像坏人更不像好人,这时东家赶来,见了那人,喜道:“好久不见,张海盐,没想到你会来。”那人也呵呵笑:“几年不回趟厦门,一来就赶上好日子,何掌柜好福气。”东家把那人往里引:“可不是嘛,大忙人,正正是好时候,新时代新气象,”说着,他招呼小孩儿道,“乌贼,为张先生看座!”

小孩儿叫乌贼,抗战年间没了爹娘,在街上捡食的时候,遇见了现在的东家,东家问他名字,他挠挠头说记不清了,只说自己姓张,其他一概不知道。东家听了,把他带回家当儿子养,他这几年跟着东家学了不少东西,也聪明能干,邻里街坊给他起了个诨名叫乌贼,原先东家喊他小张,后来也随街坊乌贼乌贼地叫。小孩儿自然没意见,街坊和东家叫得亲切,他也乐得如此,只是邻居有时打趣,问乌贼大名是不是张鱼,毕竟厦门临海,起名之道无外乎那七八种,“说不定还真是,”东家笑眯眯,“虾兵蟹将,鱼香肉丝,大差不差的。”

东家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起名高论,在这位张海盐先生上得以充分运用,鱼香肉丝,烹调之术,放盐不放葱花,不过一碗海蛎煎。小孩儿啃着没熟的芭乐,酸得右脸扭成一团,他暗自庆幸,东家儿子的名是街里教书先生取的,真敢让东家上手,保不齐整出个虾兵蟹将,震惊十里码头。

小孩儿的东家姓何,是个账房,早年出过海闯过几里路,却没渡过南洋北洋。据说他三十岁时坐船去了旧金山,没过几天又回来了,显然没去成,这其中经历,东家总是讳莫如深,直到他聪明的儿子长大,换了新的话术:“爹,您那时候还没发达,哪儿来的钱去老美呐?”

晚风吹拂落叶,落在他空荡荡的手里,东家努力从一片深不见底的海,冰凉刺骨的风中醒来,努力从摊着各式各样钱币的赌桌上,辉煌吊灯映着的舞会中央,死人堆里的毒蛇缠缚中挣脱出来,模糊中看到一位谈不上故人的故人,坐在轮椅上,身边跟了很多人,他笑着递来一叠写着字画着画的钱,示意自己接过,等他遍体鳞伤地走上前,哄笑和谩骂声远去,他又眼睁睁地看着,那位故人被遮天蔽日的海水淹没,从此不见影踪。

岁月已成苍老指尖的遗痕,东家扶正老花镜,瞪大眼,看向站在角落静静听着的小孩儿,摇了摇头,轻声说:“那是一位断腿的先生,替我付了船票。”东家第一次谈起这段往事,潮湿的气流像飞离末日的欧鸟,直奔当年屹立海岸的灯塔,那里还亮着灯,永生永世,不被暴风雨卷没。“那是一位很年轻的先生,很英俊,只可惜断腿了,坐在轮椅上。”东家仔细回忆着,眼中有看不清的神色。“断腿啊,真是可惜了。”儿子惋惜道,“这先生要能走路,不也成一方人物了吗?”东家乏了,他阖上眼,曲起手指敲了敲椅面,轻微的叹息被雨声掩过,儿子走了,小孩儿为他带上门,他转过身时,听见东家说:“先生走路的样子,我是见过的。”

东家是个很有故事的人,比如他怎么会认识张海盐,这深究下来,怕是能登上厦门日报八卦栏头条。张海盐看了看襁褓中的少东家,又拍了拍东家的肩,正色道:“你儿子真像你。”才几个月大的小孩儿,怎么看出来的?乌贼在一旁撇嘴,偏偏东家信了,笑得嘴都合不上,回头指着张海盐对自己说:“看看,张先生这眼力。”他八成说的奉承话,乌贼心想,看个婴儿罢了,和眼力有什么关系?张海盐看着他,笑得挺开心,乌贼心中大骂这人有病,面上却不显,恭维地称了一句张先生。张海盐梳着背头,穿着白衬衫戴着金框眼镜,还背了公文包,俨然是正经人打扮,乌贼远了看近了看,见他这身行头考究,不可不谓是暴殄天物。

给少东家起名的教书先生过来敬酒,他起的名字真好听,东家姓何,少东家就叫何世英,取的“不惭世上英”中的两字。乌贼也喜欢,搓着手站一旁傻笑,东家拉过他,让他敬先生一杯酒,先生要是接了,也给他起个名字。乌贼乐颠颠地举起杯子,仰头喝干,被辣得直咳嗽,先生被逗乐,索性拿筷子沾了酒,往盘中挥毫。乌贼姓张,先生便先在盘中写了张字,一笔勾了,意犹未尽,连带了三点水。众人屏气凝神之际,张海盐夺过了先生的筷子,在杯中搅了搅,接了一个鱼字,众人愣了,良久,教书先生先反应过来,笑骂了句“妈的”,东家也笑了,骂了句“妈的”,邻居推着他说这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兜兜转转,乌贼还真叫章鱼!乌贼被张海盐搅局,倒也不气,反而觉得有趣,瞧着东家不注意,也低声笑骂了句“妈的”。

张海盐笑着喝了那杯酒,取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香囊交给东家:“给侄子一点见面礼,一个道士朋友帮忙做的。”东家接过,连说有心,便把香囊放在正眼巴巴看的少东家手里,少东家一把抓住,揉了几下,忽然哭起来,奶娘慌乱地拍着他,竟也止不住,众人都停下交谈,朝这边看去,乌贼在震天的哭声中把拨浪鼓摇得咚咚响,他回过头来,在和所有宾客照面后终于看向一人,他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东家说,乌贼大了,该上学了,他往家门口的初中一问,才知道乌贼这年龄应该上大学,他又骑自行车跑到厦门大学,在高大的牌匾前却步,那里的人告诉他,上大学要经过考试,并送给他一本数学教材。东家急匆匆赶回家,乌贼正带着少东家玩,他背上骑着少东家,手腕绑着红绳,大叫着往前冲,少东家被逗得咯咯笑。东家一把拉开他,说不要耽误你哥考大学,说着,把教材从湿漉漉的衣服内层掏出,乌贼摸了摸书,整本书没有一页湿的,他在内页一位大学生的名字下面,用铅笔工工整整写上自己的名字,张渔。他第一次在纸上写出这两个字,当年在盘子里写出张字和三点水的教书先生已经去世了,那位补了一个鱼的张先生——当时还很年轻,现在想来该叹一句岁月催人老了。

乌贼参加了高考,他学习能力很强,可惜底子太差,不幸名落孙山。他在1956年厦门大学录取红榜上找了几圈,也没找到自己名字,东家并不气馁,连声安慰,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说第二年尚有机会。乌贼确实想再试试,他夜里辗转反侧间,察觉到东家出了门,便偷偷跟了去。外面下着大雨,一街的灯在雨里熄灭,东家骑着自行车摸黑前走,路上车轮打滑,摔了一跤,伞也落到了水坑里。东家扶起车把推着车走,终于在厦门大学门口停了下来,他摸到红榜前,撑着手电,一行一行,反复寻找乌贼的名字。雨下得很大,淋在东家半白的头发上,也浇了他身后的张渔满身。

“雨这么大,”张海客站在一处报亭下避雨,他解开袖扣,看了看手表,“张海盐,你要再不来,我就回香港了。”远处有人按喇叭,张海客回头,只见一辆在雨中缓慢挪动的双节铰链公交车,和公交车前骑自行车朝他挥伞的张海盐。“你是让我坐你后座上去?”张海客吃惊地瞪大眼,“你没开车吗?”“你是不是淋雨淋傻了,”张海盐笑得十分得意,“两种选择,骑车不打伞,走路打伞,你选哪个?”张海客用粤语骂了句娘,一把抢过他的伞,头也不回地走了:“你自己淋雨去吧!”

乌贼不想念书,东家就教他算账,账算的好了,香港的大老板就来找他算。东家说,乌贼是有本事的人,张海盐也是,跟着大老板办事,乌贼会越来越有本事。乌贼上下打量着张海盐,十年了,他梳着背头,穿着白衬衫戴着金框眼镜,和当年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全身湿淋淋的,像在雨里跑了一路。大老板总不能是你吧?他看了看一旁衣冠楚楚的张海客,心说张海盐原来你也给人打工,这是什么单位,竟收了你这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乌贼仔细想想,只有十年前那一面的印象,现在他也能面不改色地看着丑巴巴的小孩儿对他老子说你儿子和你长的真像。这能说明什么?婴孩抓着香囊哭得嗷嗷叫,拨浪鼓摇得咚咚响,他忘不了张海盐掐着烟抬头的悲伤,转瞬即逝,又构造出看不出破绽的真心的喜悦,像枯木逢春,像将死之人片刻的回光返照。

张渔姓张,护照上父亲那一栏写着张海盐,这事获得包括张海盐在内所有人的白眼。轮不到你吧大哥,我东家还在呢,他想到每次跟随东家参加人的满月宴,都要正色对主人赞叹一句你俩长真像,他对着镜子照照自己,又看看张海盐,再照照自己,眉毛都皱成一节。“老爹,”他从善如流,十年了,皱纹爬上东家的额角,家里的老狗死了,小狗长成了大狗,大狗长成了老狗,“爹还这么年轻。”

张海盐点了一支烟,烟在潮湿的晨雾中袅袅回旋,浮在半空,成了在雨里下坠的蝴蝶。张渔在家里洗了澡,热气腾腾,飘渺的水雾笼在他干净的衣物周围,他闭上眼张开双臂,肩胛骨舒展开,像前世刻在石壁上的烙印,像烧红的垂死的落叶,薄薄一层,像谁的命。张渔见过哥老会的纹身,他很久前是羡慕的,一副滥竽充数的皮囊,像描摹蝉翼的纹路。从锁骨到肋骨,在身体某个部位像雕琢瓷器一样,打磨骨头,他像一只蝴蝶飞到雨里,又在雨声中陨灭。

“回家吧,虾仔。”河对岸有人说道。

  

少东家年方十八,考上了厦门大学,他在那本翻烂的数学教材内页,在张渔下面,写上何世英三字。街坊邻居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叹:“世英世英,果真是世界的英杰。”扫盲班的宣传字报贴满大街小巷,邻里摆好板凳等在那里,第一堂课,就是教乡亲们写自己名字。何世英是大学生,什么字都会写,东家就喊他写了一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下一句是什么?何世英不假思索:“却话巴山夜雨时。”东家赞许地点点头,他的名字出于这句诗,何剪西,他长愿与故人秉烛夜谈,倾诉多年前的海,回不去的雨夜。

“爹,您那时候还没发达,哪儿来的钱去老美呐?”旧金山不经常下雨,那里黄金遍地,铁路修到每一道山丘沟壑。东家有一张船票,被水浸过,四十年前从马六甲渡往旧金山,没有返程。“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回来了?”船票是家里长工发现的,添油加醋讲了去,说东家传奇经历云云,一传十十传百,方圆十里便没有不知道的。有人当他淘金发了迹,远道而来,求取真经,东家揣着明白装糊涂:“回家的可不只一两个,能说都发财了吗?”

张海盐和张渔回到厦门,带了一条浅黄色柴犬,张海客反复交代:“他叫Rain,别让张海盐起什么奇怪的名字。”狗在雨里打滚,拿湿漉漉泥乎乎的鼻子蹭张海盐裤腿,张海盐蹲下摸了摸湿润的狗头,低声喊:“混球,去!”狗撒欢儿跑远,溅起一路水花,张海盐扭过头来:“给你出道题,Boss有七盒费列罗,我们两个分别去偷,先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在他眼皮底下把巧克力偷出来?”

张渔莫名其妙,心说公司保险柜里原来装的是费列罗吗?好端端一个经理,偷老板巧克力。“我会教唆你偷六盒,然后自己偷一盒,”他略一思考,答道,“告诉Boss你拿了全部,反正你确实拿了六盒,Boss会炒你鱿鱼,不会管我。”回答自然而然,张渔不觉得Boss会发现,就像他偷来一盒巧克力后,会自然而然分给张海盐一半。“你挺聪明,”张海盐挖苦道,“但不很孝顺。”少东家的名字在红榜第一张,东家推着自行车,扶着老花镜,笑容满面。“你说得对,”张渔颓丧地踢了一脚水,“但大差不差,我已认贼作父。”

少东家长大了,东家比之前更老了,家里的老狗死了,小狗长成了大狗,大狗长成了老狗。“你还是一如既往,”东家喜滋滋地拍着张海盐的肩,又看了看张渔,“再过几年,乌贼都能赶上你了。”赶上他什么,个头吗?张渔悄悄和张海盐比肩,总觉得自己更高一点。他在香港问过张海客:“恕我直言,Boss,我变老,你们不变老,哪个才是问题?”张海客沉吟半晌,说:“都不是问题,关键是,我们的张不一样。”看来是张海盐的问题,当初他若多写几笔,写出个海字,兴许就和他们一个张了。“那如果一个人,平白无故多出一段记忆,这算问题吗?”

一场昏昏的梦,张渔在甲板上醒来,尾椎被震得四分五裂,他看到冰凉的镜片上落了几滴泪,像融化的一滴水。少东家见到他很开心,让他和自己挨着坐,张渔望着何家门前高挂的红榜,终于在狭长的走廊,拥挤的船舱里醒来,张海盐这回送了少东家一柄桃木剑,还是由那位道士朋友制作,少东家接过后,连做了三天噩梦。那位道士朋友,张渔绝望地想,那位道士,这么久了,还没转行吗?

张海盐拽着他去海边的妈祖庙,大千世界,原没什么大不了,谁家造船,取船木做梁,红漆衬着崭新的桨,第一次打鱼便满载而归。谁家出海,逢一夜暴雨,惊涛骇浪掀翻了船,主人自此未归。离去的人也能回来吗?很多年前,张海盐问过妈祖娘娘。神色悲戚的女眷取出包裹中的衣物,摊平在案桌上,道士接过,对着香火念叨几句,便拿出去点火,把那衣物烧个干干净净。“她们等的人能回来吗?”张渔问,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要让你失望了,我和你观点不同,我认为是能回来的,毕竟,”张海盐回过头,夕阳下,他眼中有说不出的悲伤,像那年蹲在石狮子旁,抬眼烟雾弥漫,模糊了半边天,“厦门经常下雨,你不至于迷路。”

张海客出差去过很多地方,一次去伦敦,天还没亮就发来电报,说伦敦这地方一周里面八天下雨,实在待不下去。张海盐嘲笑道:“这天气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张海客反驳说伦敦下雨比着厦门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幸好不往热带丛林里走,东南亚,南美,多树多雨多河流,一场雨后蚊虫肆虐,瘴气横生,白送一条性命。所以,怎么会不至于迷路,你辗转到某个多雨的异国他乡,人们说着陌生语言,你会因此而折返吗?浑浑噩噩地回到多雨的故乡,你听乡音未改,你鬓毛不衰,你见行人相顾不相识,谁来问你,客从哪里来?

“海客,你从哪里来?”张海客早年白手起家,初到香港,做过咖啡厅服务生,也做过百货超市收银员。知道他来历的人早被茶米油盐压垮一生,在日渐疏离的南腔北调中沦为最后一点辛酸意味。张海盐问他从哪里来,无非是想再听一遍那个故事,人推不开厚重的门,纷纷迁徙而去,故事的结局总是如此,他寻根逐迹,寻到北方的飘雪,却不能见半分故人的踪影。这是一个有禅意的问题,却没赶上回答的好时机。与此同时,有人从高台走下,从炉火堆里穿过,从经年不化的雪山和泛着金光的湖里,来到这世间,他是烈风过天荒,因此披着红色僧袍的喇嘛唤他贵客,他喝了茶,垂眼行了礼,钟鸣和诵经掩过他的声音,他说,他从山里来。

“我从海里来。”张海盐自问自答,仿佛是一尾鱼,游在碧波之中。有人被推上神坛,仰面见天意,自是不食人间烟火。也有人归属市井,生来就为碌碌而活,但他乐在其中,嘴里吐刀片,手上给煎饼果子刷酱,两个鸡蛋两片生菜,一半麻花一层榨菜,最后为他的秘制酱料太辣和人吵得不可开交。张海盐的道士朋友,张千军万马,果然转了行,改在长沙美食街卖手抓饼,生意很好,张海盐看出了商机,竟辞掉香港的肥职,同去美食街卖小食。长沙是九门的地界,各家小辈出游,行到早餐铺,纠结买煎饼果子还是手抓饼,张海盐和张千军齐齐转身,关门大吉,收摊速度之快,族长也望尘莫及。

“你不要卖煎饼果子,和手抓饼一样的,”张千军万马说,“这样下去我们谁都挣不到钱。”张海盐家在厦门,厦门临海,烤鱿鱼总比摊煎饼果子好。“那可不行,”张海盐边往佐料盒里添葱花边说,“万一被干娘碰上了,说不清楚。”“这他妈和摊煎饼果子有什么区别?”“不一样,如果干娘买煎饼果子,我装不认识还能理直气壮一些。”说着,他往前瞥了一眼,只见一位相识的同辈拎着两兜手抓饼从张千军的铺子里走出,大惊道:“这年头,齐铁嘴也吃手抓饼?”张千军冷哼一声:“你想太多,人根本就没想认咱俩。”

张海盐想过,如果可以选,干娘不会想认他作儿子,就像他也不会想认张渔作儿子。妈祖娘娘慈眉善目,被霞光镀了金边,她的面容逐渐和干娘重合,张海盐闭上眼,举香拜了下去,头抵着冰凉地面。上游的河水流到下游,上风口的烟吹到下风口,他无法不驻足回望,像从尘封往事投来的昏晖一瞥。

“小楼。”身后有人喊道,他终究没有回头。

  

张渔长了几根白头发,张海盐问他,想不想长生不老,像他那样。家里的老狗死了,小狗长成了大狗,大狗长成了老狗,东家过世四年了,少东家念完大学,去旧金山深造,每年都往内地寄信。千军的手抓饼熬死了几代邻居,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字号,张海客的公司开到欧美,是香港本地的龙头企业,张海盐之后又跟张海客办事,主要处理集团在东南亚一带的业务。释然和遗忘本是同一种结果,随时间流逝他渐渐放空,终走向朝圣般的木然。

火是那时燃起的,在他就要心动的时候,连绵整条街的屋子。他冲进何家,把里面的人和狗拉出来,少东家的书都没带走,如今摆在那里,等着被烈火焚毁。张渔愣了几秒,转头抱了一摞就要往外走,着了火的木梁从上空落下,前路在燃烧,退路也在燃烧。张海盐冲进火海时,只见在他身边,一本破旧的书摊开内页,火苗吞噬着不知谁的名字,他拖着人往外走,再向那边看,那书已被烧成灰烬了。

“张海盐,还是算了,”张海盐推着轮椅从医院门口的斜坡滑过,离那场火过去三年,张渔受的伤仍没有好,“张海盐,你为什么不信命。”这话纯属冤枉人,张海盐信命也算命,可惜遇到的算命先生没一个好货,算到一成好绝不说两成,算到三分坏也绝不减那两分,添油加醋,虚张声势,路上看到瘸腿的就说他该死,看到俊俏的就说他肾亏,还有像千军万马那样的招摇行骗,祥瑞香囊引得小儿啼哭,辟邪的剑招来鬼祟。准不准的,念念有词千遍万遍,到头来都长舒一口气,说命这东西还是不信为好。

张海盐头上有几根白发,不知是何年发的愁,两人站一块儿,各过各的苦大仇深,又各过各的看破红尘。张海盐推他去了家照相馆,他坐在八仙椅上,桌上雕着花,张海盐站他斜后面,手扶住椅背。照片里,他们构成一只蝴蝶,振着薄如一缕风的蝶翼,舒展的两个人,飞不出光影织就的囚笼,却在黑白的纸上栩栩如生。张海盐推他去东家的墓前,那场火烧没了一条街,邻里街坊走的走,散的散,何家人在别地盖了新房,少东家的书全被烧净,带着风中纸灰飘向远方。往事拂面,烟熏的人睁不开眼。“东家,”张渔默念,“何剪西,我又成了最初的模样了。”

张海盐决定重操旧业,租了辆推车,在厦门老街买天津风味的煎饼果子,百年传承,童叟无欺。一老妪经过他的摊位,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良久开口:“张海盐,你怎么混成这副模样。”张海盐正敲着鸡蛋,闻言大吃一惊,他抬头望去,只觉俗世喧嚣,熙熙攘攘,竟分辨不出故人音容。“娘,给您来个双黄蛋?”理不直气不壮,倒真成了陌路人。这时张渔驾着轮椅端着一筐洗净的生菜从出租屋里出来,在凉棚底下坐定,老妪看到他,更是睁大双眼:“张海虾,你怎么也混成这样了?”

听听,令人叹惋的英年早逝,阴雨连绵的故乡,良人不还的阳春三月,终不过老街门前,日复一日摊饼刷酱。世人奔波多为碎银几两,行色匆匆,偶有高人指点,索性看轻了苦楚,转头赞他葱花香。张渔心里犯嘀咕,说也没人打个招呼,早知干娘要来,便慢些洗菜,精细点调酱,在出租屋里窝到天亮。既已长亭送别,彼此江湖相忘,一别两宽,此处遇见,不如不见。“娘,给您再刷一层酱?”

董公馆挂着董小姐年轻时的画像,张渔站在黑白含笑的女人前,茫然说不认识。张海盐揉揉他的头,笑道:“这是干娘,你还没来及见她这张脸。”生老病死是某一刻需要遵循的规则,干娘再也不必为那张脸勾线,勾出眼角的纹,她与董小姐的时间成了奔流入海的河。她描摹过世上所有宽容的离别,长久的遗憾,反复的唏嘘,目送岁月与那人渐行渐远。张家人走向穷途末路,走入芸芸众生,她在夜半昏黄灯光下,戴着银镯的手微微颤抖,抚摸镜子里陌生的脸。千万条河流蜿蜒,像缠缚着命运的木偶牵线,她与她屹立在河的上下游,百年后殊途同归,共同奔赴再正常不过的死去。

张渔长出了张海虾没来及长出的白发,这时离何家大摆筵席办满月宴过了三十年。张海盐推着他从回廊经过,迎面阵阵穿堂风,与半世纪前两道穿行而过的身影重叠。张海虾靠着他的背,枕着他的肩,在喧沸的世间缄口不言。那年厦门没有下雨,像船的残骸,深沟里干枯的河床,与如今返程的旅人纷纷打了照面。

董公馆的后园落满了泛黄的叶,张渔说埋在这里,不是上选。那什么是?张海盐没问出口,他小声念叨着一些人的名字,包括他和干娘的。生死之间有跨不过的界限,像地里的泥土,树上的枯叶,尽管他们都将死不死,尽管相距只一丈远。“你该找份正经工作,”张渔开口,显然摊煎饼果子这个职业让他不满多时了,“去香港找张海客吧。”

那你怎么办?他依旧没有问出口。他曾和张海客一道去东南亚办事,见一户人家的大人在屋外揍小孩儿,小孩儿光着屁股,趴在椅子上嗷嗷哭,大人气红了脸,边打边骂:“再乱跑,楼鬼把你抓去吃了!”张海客听不懂马来语,好奇地问张海盐,这人在骂什么,这么难听,张海盐嘴角抽搐:“说来你不信,他拿我骂人呢。”实践证明,张海盐的名号在马六甲流传百年,且有在东南亚一带扩散的趋势,多年后他去南海探路,和当地船老大起了冲突,张海盐劫了船,绑了船老大,把他撇到岸上。船老大怒道:“你这么做会遭报应的,海上的瘟神不会放过你。”张海盐舌头划拉着刀片,笑得诡异:“真的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照这么说,南洋档案馆也不是什么正经单位,当初意气风发,穿着军装站在船头,对着桶和水手碰啤酒,被扬起的海浪浇得全身湿透。后来回到厦门,天很热,他在故乡迷了路,跑了很多地方,南洋档案馆却没了。连带纸页间六十八案短短几行,薄薄几页,三十年生平还没家书厚,归入尘土后,就再无问津者。“她是出了名的美貌女子,在一百年前的某天,和情郎手牵着手,跳海殉情啦!”

相比之下,摊煎饼果子是光荣伟大的职业。张海盐没有用过刀片,至少没用在摊煎饼上。隔壁摊主是个卖卤猪肉的汉子,每天发狠地剁猪骨,力道之大,像要把案板剁碎。他每剁一下,张海盐跟着震一震,嘴里刀片也抖了抖。太平世界,他嘴上的本领没了用武之地,也没必要,万一被道上的仇家往卫生局里举报,白白奉送了刚办下来的营业执照。“这样很好,”张海盐心情不错,哼着小曲给一位熟客找零,“如果张千军万马能给我打工那就更好了。”

张渔不觉得摊煎饼哪儿好,他离那个衣帽潮湿的年代太远,人们赞美满是血污的旗帜,成为古老图腾的船桨,死后长眠于被洪水淹没的座座废墟。他尝试以自由无畏的思路,规划一种当年想都没有想过的未来,一种徜徉在陆地的结局,却被辣酱堵住了嘴。时间太久,曾经清晰的也模糊不清,他早已闻不出张海盐最喜欢的烟味,他自己讨厌的烟味,只是辣酱太辣,辣得人泪花都出来了,他因此还能认得。“张海盐,就没人给你说过要少放辣吗?”张渔的脸扭成苦瓜,“你还来劲了是吧,以前也没这么辣。”张渔给干娘多刷了两层酱,她边走边流泪,把两个不孝子骂到极点,良久她想,怎么会是两个呢?

“还不是为了打出招牌,让老主顾百十年后还惦记咱这口辣。”横死的人走过奈何桥,端起孟婆汤往里放了些该加不加的料,以至于转世投胎,什么都不认,就认那口辣。也不知谁会认两嘴烟草,一款南洋船夫的劣质烟草,在海雾弥漫的风里飘。“那真不幸,不过,”张渔咋舌,“投胎成你的儿子更不幸。”张海盐曾用一年时间训练Rain嘴接刀片,又用一年时间接受Rain学不会的事实,张渔也想学,却被他打着马虎眼翻了篇。护照上整齐写着张海盐的名字,列在Father那一页,张渔心说你教狗不教儿子,大怒道:“你自己儿子,也会这么培养吗?”张海盐想到一脚将他踢出门外的董小姐,那所谓船王的女儿,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摸摸下巴,尴尬地笑:“那倒是,不太会。”

张海盐这辈子没有宜享天伦的福气,作为交换,他多了同样孤苦伶仃的一大家子。厦门城市市容整顿,街上的商贩都被要求搬走,张海盐坐在石墩上,点了一支烟。邻摊的汉子发狠剁着最后一天的肉,朝他喊道:“张海盐,有笔大买卖做不做,”张海盐吓得一激灵,把什么伤春悲秋都抛在脑后,“巴丹吉林,佛爷牵头。”那汉子姓吴,吴老狗的侄辈,主业卖猪肉,副业夹喇嘛,张海盐惆怅地夹着烟,心中苦楚难言,敢情从良卖个煎饼,遇见的熟人比在墓里还多,这算什么事。合着你的命就是你的命,和在煎饼果子表面刷多少层辣酱竟息息相关。

张渔收拾行李,把出租屋翻了个底朝天,在衣柜底层找到了一套旧军装,时间太长,厦门又多雨,衣服袖子长出了霉斑。“你在搬家前不会看看吗?”张渔拎着衣领,把衣服丢到肥皂水里。看什么?张海盐转过头看看,半褪不褪的勋章像寄居蟹在盆里皱缩一团。“打住,我可没说去,”吴姓大汉许诺定金五千美刀,事成归来再加五千美刀,两人听得眼睛发亮,回头看看幽暗狭窄的出租屋,油乎乎的煎饼果子摊,直想即刻动身前往,“我走了,你怎么办?”

有些人终会死在他该死的事上,张家人为终极和长生去死,纵然山高路远,张海盐也逃不掉这个宿命。可张渔的张和他们不一样,他曾经的Boss,张海客,十年如一日端详镜中那张年轻的脸,终于看得肝肠寸断,山穷水尽,索性换了一张脸。张渔觉得荒谬,却再没见他摘下过面具,张海客顶着那副脸孔笑眯眯同他握手:“幸会,我是吴邪。”这就比下去了。张渔没敢笑眯眯对干娘说幸会,也没敢说他叫张渔,更没敢说他叫张海虾。其实他叫什么无所谓,烤熟了洒点椒盐辣椒粉能把隔壁小孩馋哭,因此生逢也无所谓,际遇权当笑话听,他或许会死在百年前他为之赴死的那件事上,又或许压根不会死,像一滴水摔成八瓣,他与他是其中两瓣。“没说一定要去古潼京,”张渔笑道,“但我们真得搬走啦,这条街往后都不让摆摊了。”

张海盐还是去了古潼京,他带了张渔一起去。巴丹吉林的沙漠炎热干燥,一行人牵着骆驼找到海子,夕阳下,细白的沙是河底流淌的黄金,在溺水的骆驼下游呜咽作响。“我父亲在二十年代去到旧金山,当时淘金热,他挣到了钱,衣锦还乡,”一旁有人用英文攀谈道,张海盐迟疑地向后看,只见半世纪前滚滚浓烟从天边升起,他熨平南安号镶着花边的船票,甲板上海风吹拂,十里长街不归路,两人都没有回头望,“当然有不幸的,很多人死了,据说旧金山铁路的枕木下,布满了淘金者的尸骨。”像我们现在一样,张渔骑在骆驼上,脸上缠了几层阿拉伯丝巾。他的伤腿在烈阳炙烤下犹如针扎般疼痛,他转着眼珠看天,心想,这里将是我的埋骨之地。

张渔没死成,反倒是那位来自旧金山的专家感染了蛇毒,现在成了暗无天日塔房中唯一的活物。古潼京工程被彻底废弃,人员分批离开基地,张海盐在大堂留到最后一刻,揭开日历新的一年,数着斑驳陆离的年份,像数着张渔新长出的白发。十年了,他默默说道。古潼京的事没办成,尾款就没人付,张海盐得了五千美刀的酬劳,减去张渔的开销,一共四千美刀,他把钱拿油纸包好,推着张渔去了北京的大医院。医生掀开他的腿看看,又拍了几张X片,说,这能治好。

张渔高兴,张海盐更高兴,他把张渔安置在医院外面的凉亭下,忙不迭去办住院手续。张渔滑着轮椅四处乱逛,逛到一处学校门口,见几个学生拿着数学教材走进正门。这么多年,教材没有变过吗?张渔暗自发笑,他想起在火海中烧成灰烬的书,破烂内页被抹去的名字,又觉得那本书可能和他一道被张海盐救了出来。他不禁跟了进去,驾着轮椅滑到学校的教学楼区。

八月的北京燥热,风一吹,野火燎原。操场上成群的学生奔跑着,把一张张写满字的纸洒了漫天,他们说,二十年前这里是一片火海。张海盐取下蓝牙耳机,停了下来,他微微张着嘴,失神望着乌云滚滚的天。雷声骤然放大,转瞬间雨声大作,他半仰着脸,声嘶力竭,却都淹没在倾盆的大雨中。他看到火,故乡的火,在雨里燃了起来,他纵身一跃,穿过烈烈的火堆,像灯下的蝴蝶,飞着焚烧的痕迹。他抵达河的对岸,对岸烧着明晃晃的剪影,将他抛在一山一海,犹如石中火,隙中驹,梦中身。

“虾仔,”他掐着喉咙,终于说出话来,“虾仔,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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