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葱supXY

垆边人似月,月在柳梢头

【盐焗虾】吴哥窟

遗忘滋生在东南亚的某片沼泽中,成为腐烂泥地里拔根而起的参天古树上长绕的藤蔓。这世间的事,记得尤为可贵,而忘却无可厚非。作为普通人,你从床上醒来,脑中空空,原来是昨夜酒喝了个断片,醒酒汤下肚,耳聪目明,记忆回笼,这是好事,你活了一百年,忘了一些事,死活想不起来,这也是好事。

你有爱人吗?这么问显得很冒昧,尤其在一处寺院,你在蒲团上跪了一下午,睁眼看面前或慈悲微笑或怒目圆视的佛像,心说这神仙一个喜一个怒,拜哪个是好,你正左右眼皮来回跳,忽然那敲着木鱼的老和尚过来打听你的感情情况,还不是中国和尚,惋惜离去的同时,用英文说了句“善哉善哉”。

你有爱人吗?老和尚不问了,换我来问吧。你知道的,丛林里的沼泽能困死一匹马,沼泽里的淤泥混着历代猎人的骸骨,一百年前的落叶揉碎在这里。这泥泞的水,污浊不堪,但下水道流的是污水,你会被染脏,你会被他厌弃,他会说,你可否到下风口?烟熏缭绕的香啊,我烧的是鸦片,你抽的是英国佬产的香烟,总归那烟啊,烟雾啊,在下雨后的街上弥漫,弥散出他的倒影。我们曾建起一座石头城,修在山道,城中央流过清澈的溪水,猫踩着泥过了路,卡在石缝中间。

所以,你看这是河还是沼泽,那城中流淌的,那困死马的?当然,张家人,你有你自己的办法分辨。但我会预言,七十年后,有人会问你,他是谁?你是谁?你将如何回答,你会说,记不清了,记不清了。我也记不清了。我曾深受吴哥窟的震撼,想来你也是。所以我恳求你买一个木雕,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若不能回头,就自顾自渡河吧。

1943年,张海楼为族中事务前去柬埔寨接头,临行前,他去吴哥窟买了一尊木雕。庄严古老的寺群与柬埔寨最大的红灯区几街相望,化着浓妆的女士两指夹烟,站在街口朝参拜而归的行人吐烟圈。张海楼夹着新买的木雕走出寺门,被一位女士勾住了手。

“抱歉小姐,我赶路。”张海楼绅士地欠了欠身,用英语回应,“也赶时间。”

女士不答,只暧昧地笑着,她掀开张海楼的风衣摆,松了下腰带,往下插了一盒扑克牌。张海楼苦笑,掏出五美分,卷起来为女士引烟。

“谢谢您,礼物我很喜欢。”

张海楼把木雕与情色卡片装在一起,穿过红灯区。满地散落的卡片上,情人在日光下接吻,在隐秘处拥抱,赤裸的肢体相互缠绕,像长在一起的树。张海楼谢绝了九名站街女的邀请,决心低头看地。于是他呆住了,他看到了他自己。确切地说,是一张残破的纸币上,画着一个嘴里藏刀片的人。

这事邪门至极,自己一张俊脸被画在钞票上由站街女递来给去,看样子已经迷住其中几位。更可怕的是,这张纸币他还见过,在许多年前何剪西被一脚踹翻后扎开的口袋里。也许这里会有其他的,张海楼开始往回走,低着头仔细在卡片中分辨。

他走了一会儿,发现什么,立刻将五美分购买的卡片从腰间拿了出来,他打开,那里是十余张褪色泡软的纸币。

这些年,张海楼查了很多南安号的事,莫云高已死,张海琪失踪,事情越查越乱,索性后来收工停干,倒也无伤大雅。可饶是张海楼多年来小心回避盘花海礁案,此时此地猛然一看,这纸币所写所画,竟七七八八让他明白了个透彻,诸多真相在模糊的字迹中逐渐浮出水面。

天才啊,有的人。

所谓天才的悲剧,要么阴差阳错,要么死非其所。两者都占的人,运气实在不好。但真正倒霉透顶的人,在边上站着,就这么站着,看这荒唐的一切发生。

张海盐还记得何剪西,一名要去旧金山的贫穷船客,老实木讷,却阴差阳错没能远渡海外,随后留在内地,在一家酒馆当账房,一辈子揣着糊涂算那明白账。

1938年,日军攻陷鹭岛,何剪西工作的酒馆投靠了日本人,他没有离开。二十年前他遇到过一位好心的先生,那先生双腿残疾,坐在轮椅上,给了他一笔钱替他解围。他抱着必死的心在日本人的酒馆里工作,何剪西别无他求,那一沓洋票托人交给了张海楼,期间辗转了很多年,等到张海楼之手时,钱面上只剩一个嘴里藏刀片的人,推着把轮椅,至于轮椅上画了什么,早在岁月中模糊不清了。

1951年,何剪西只身一人坐上了前往北方的列车。他拄着拐杖走在昏暗狭长的过道,忽地一踉跄,向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迎面的青年扶住他,关切地问了两声。

“我记起来了,那位先生,瘟神先生,我记起来了。” 何剪西喃喃道。

青年凑到他身前,没能听清,无奈叮嘱老人几句,转身离去。

“我记起来了!那位先生,你背上的先生,我见过他啊!”何剪西丢掉拐杖,挣着直起身,冲青年离开的方向大叫,昏花的双眼亮得惊人。

“瘟神先生!”过往旅客纷纷侧目,“张海楼!”

青年顿了一下,没有停步,消失在车厢尽头。

何剪西哭了出来,仿佛回到三十年前,他被从冰冷的海水中捞上来,带到甲板晾晒。三十年后,他下了火车,到北京人生地不熟,连路标也看不懂,这位年迈的账房先生,在人来人往的月台上泣不成声。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何剪西病逝于1958年。很久之后张海楼来看过,他埋在离董公馆旧址只几里的两棵凤凰木下,是很好的地方,他南洋档案馆的同事也葬在这里,两棵树交错缠绕,树叶茂密,荫庇着过路人。

“你这个朋友,很有胆魄。”张海客凝望着树下的碑,低声说。

“我哪个朋友。”张海楼有些心不在焉。他朋友坟前的树郁郁葱葱,笼罩着一座小小的碑。

“地下党,给日本人干了六年,没被怀疑。人这么有才,怎么和张海盐你这种人交往的?”张海客存心挤兑。

那碑上刻着英雄二字,在何剪西名字下面。

“我操,失敬失敬。”张海楼深吸一口气,心说你小子还有这本事,想当年南安号上,咱哥俩一番连滚带爬,命都要没了,也没见你施展半分。如今见着日本人,国仇家恨冲上脑门,何账房风雪山神庙,秀才也能上梁山,这算什么事。

值得一提的是,在战争年代,张海楼倒是有几分骨气,并没有袖手旁观。日军侵华深入中原,他参了军,于抗战中后期跟随部队一路向西北挺进。

张海楼能有多少家国情怀?他是孤儿,被干娘收养在海边长大,十七八岁渡洋去霹雳州,一去就是三十年。他所有能跟感情扯上边的人和事,都留在了厦门。阖眼沉思的干娘,浅浅的海滩,小渔村里香火不断的妈祖庙,破碎渔网勾住的死鱼。谁掉进海里的一只靴子,捞上来时,里面装满了臭烘烘的海带。那位在暴风雨夜执意出海却再也没有回来的邻居小渔夫,船翻时明亮着漂浮在海面的灯。

张海楼望着汹涌奔腾的黄河,望着连绵千里迈步赶路的人,望着急流中撑着槁高声呼号的船夫,捂住脸,不知该哭该笑。混浊的奔流拍打向岸,卷着沙和浪,河水倒流,涌向天边,夕阳落在湍急的河里,艄公支着桨,逆着漫天逆流而上,纤夫在港口拉断了纤绳,飘摇的船搏向黄河之中,打头的军士将旗帜插在两座之外的山巅,一列列人马嘶吼高喊,竭力奔向前方。

多澎湃啊,他想,也许捂住脸,闭上眼,就能回到大浪滔天的故乡,他在离厦门千里之外的黄河口,捂着脸想。

有一个名字在嘴边停了几十年,他叫不出来。他嘴里藏着刀片,不敢说话,哪怕只是想想,也会被扎得血流成河。

很多年前,干娘教过一句诗,偏能与此时心境吻合:公无渡河,公竟渡河。说是一种境界,相当绝望又足够冷静。深知自己此去必死无疑,或不知好坏的永世不得安宁,你还要来趟这浑水,而我还想拦你,可见你我都有病。

那时干娘面容姣好,拢着乌黑秀发,穿着开叉到腰的深色镶花旗袍,悠哉悠哉地坐在火车下铺看报纸。时光斗转,事过境迁,现在这境遇落在他头上了,张海楼,他清清嗓子想高亢吟唱这首诗,却真真忘了开头。看吧,小时候不听话,把干娘讲的诗也抛脑后,他开玩笑似的编了个调,拐着弯唱出了后两句诗: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世上河流千千万,没有一条规矩教你,不要渡河,但还真有几条,堪称铁律,告诫他别去寻山。偏偏张海楼没听,让他寻到了一座正儿八经的名山。张海楼曾结识过一位同伴,正在此山中,那人身披道袍,手拿符纸,张海楼在山下远看一眼,险些晕过去。等那破道士拎着酒摇摇晃晃下了山,帽巾里插着一支穿云箭,张海楼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他妈就是张千军万马?不是,咱俩怎么看也不像一家人吧。”

太坑人了,一支穿云箭,找了好长时间。

“你是族长?”道士斜眼看他,显得十分得意,“不是我说,张海盐,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跟你下山,全看在师父的面上。”

师父说,日后若有人寻他,只能认那穿云箭。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寻找族长这种任务,就咱们两个?”

“咱家人丁稀少,不好意思,就咱们两个。”

张千军万马由师父收养,一直在山里,等着族人持穿云箭来寻。师父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临终时惦记着一碗阳春面,千军万马哭的不能自已,也不懂,想着下山买碗面,师父拉着他的手,摇了摇头。

假道士,素来有钱喝酒吃肉,没钱出门化缘。山高路远又逢乱世,道观十年不进一人,案前供的三清像早就金粉褪去红漆剥落,师徒俩索性拿纸糊了几层,磕头拜了拜,权当神仙受过,苦厄实多。

临终前师父拉着他的手。小道士咧嘴哭,摇着头说我不下山,不下山啊师父,只有我家里人过来,拿着穿云箭找我,我才下山。师父,我想给您做碗面,我做不了阳春,就给您煮一把清汤白水,好不好?

师父松开手,千军万马奔去下面条。他哭着烧开水,洗了菜,流的泪和细面一起下入锅中。他往炉灶里不断添柴火,火苗攒动,烧得锅底发黑,汤咕嘟咕嘟响着,烟熏得他睁不开眼。

等千军万马端着一碗清汤白水面进入房中时,师父已经去世了。

“你这人很不靠谱,”道士有些颓丧,“把大好前途寄托在你身上,我要完了。”

你有个狗屁的前途,张海楼腹诽道。只听那道士一路神神叨叨:“道士下山,天下大乱,一朝入世,此生不复还。”

他妈的,张海没忍住骂出了声,心说讲究不少,可天下避讳太多,避无可避,防不胜防。原先有个说法叫山海隔千年,戚戚不可见,这话一出口,竟比老佛爷的懿旨还管用。山字辈海字辈人人自危,愣是几代几代没敢见面。唉,前辈这是何苦,晚辈这心里门清的,不但山海相见了,一面不成还想见第二面。日后若家族真覆灭了,就怪在长沙张启山头上。

“张海盐,你有什么打算?”

“先去长沙,然后……” 张海楼托着下巴沉思。

“然后?”

“然后,此生不复还。”

虾仔。山风吹得脸颊疼。那一刻所有人都醒悟过来,他们再也,再也回不了家了。

1985年八月,张海楼与张海客奉命至美国西部收拢海外张家势力,二人会面于厦门,由九龙江入海口乘渡轮前往旧金山。启程前,张海楼为何剪西和几位早年丧生的张家人扫墓。

张海琪将她死去的孩子都葬在了董公馆的后花园,六十年前,她送走最后一个。董家空旷的客厅中,那孩子闭目睡着,她和他对了对额头,那南国的燥热,竟化不开他额上北方冬天一般刺骨的寒冷。

张海楼翻墙进入董公馆,三十年前这里还是董家的私宅,二十年前作为景点向市民开放,十年前政府又将旧址封闭起来,不允许游客进入。其实这样挺好,前两次来的时候,后花园人太多,他等到人都散去,才能半跪下来,小心翼翼,抚平那一小块儿被踩松的尘土。

张海楼走入廊道,他想起那日他背着虾仔的尸体走入董公馆,那是他们最后的去处。张海楼想过,如果此次面见董小姐问不出所以然来,他就抱着他的虾仔跳海,好的话变成两尾鱼,在海里日日夜夜地游,坏的话就是死了,百年后也能留个殉情的好名声。

殉情好哇,张海楼心想,可惜董小姐是干娘,若连自己也死了,就真没人给她养老送终了。

张海楼随身带着一叠钱,七十年前是笔巨款,现在好歹是个文物,也算能和面值互争一二。民国时期军阀混战,人行江湖涉政坛,阴谋都难防。这钱纸上写的画的,是一桩完整却具有显著时效性的阴谋。只是几人格局不够,期间经手的何剪西与张海楼,一个记得太迟,一个醒得太迟,等两人察觉时,一个垂垂老矣,一个家破人亡。线索都已难辨踪迹,唯一能辨出的,是那吐出口的刀片。

“这钱若先到你手,兴许能改变一些事。”这话是张海琪说的,她鬓角的白发像雨中坟头开出的白花。

“很典型的张家人做法,”吴邪评价道,好像没顾及到张海楼也是张家的一员,“就好比在西沙沉船墓,小哥三十年前留下的记号,三十年后我们都在原点。”这话是给胖子说的,没让张海楼听见。

董公馆的客厅,挂着几个空空的相框,以前镶过董小姐的画像,算是干娘另一幅面孔,后来被她取下烧了,一直空到现在。

“张海虾,你把自己画哪儿去了?”岁月诚然锋利如刃,如今连纸上的轮椅都被磨平了,“张海虾,你把自己画哪儿去了?”

““张海盐,醒醒,你要掉海里了。”张海楼睁眼,旁边坐着张海客。他被海风吹得有些晕,两只手耷在船舷上,靠着桅杆昏昏欲睡。见他醒了,一旁的服务生立刻为他倒上白兰地。

“有钱真好啊。”张海楼摇着酒杯,懒洋洋地说,“跟你们混,果然有前途。”

张海楼将他带了四十年的洋票埋在了董公馆,只留下了那张刀片。在渡轮绚丽的夜灯下,他举起这张钱,仔细端详:“其实我也很有钱。”

甲板上,衣着华丽的旅客三两结对,低声攀谈,有人问起了船的航程。

“还有十分钟,到马来西亚。”

张海楼再也没回到霹雳州,从走下南安号的那刻起,他就没想过故地重游,而这一趟去旧金山,他看看天看看海,不知对谁说,这趟你能去找表哥了。

何剪西至死也没去成旧金山,在他死后,张海楼坐上了前往那里的渡轮,华丽的装潢,羡煞百年前的故人。

他的手停在了空中,在灯下像烙在幕布上的蝴蝶。他抬头看着船舱大厅里的挂钟,六点五十。他掏出衬衣上侧口袋中的怀表,表盘依然刻着一只寄居蟹。怀表放在钱纸之上,张海楼一动不动地盯着指针看。

人生中有些时日,总要掐着表度过,剩余更多的,是把表盖合起,拉上窗帘,痛痛快快喝上几杯,再蒙头大睡,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有很长的一辈子,也有数着秒过的十分钟,这都可数,唯独一次上船一次下船,中间隔着海雾,隔着海市蜃楼,隔着他伸手够不到的百年,隔着故人成群,知交三两,在潮湿的梦里相见。

一个世纪后有人问他,张海侠是谁,他摇摇头说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他掐着表度过的,到底离一百年有多远。

还差一分钟。张海楼拎起怀表,银质表链绕了一圈缠在手臂上,他看了几秒那纸钱,随后拿起,走上甲板,走向船边。

“那里是马来西亚,您看到了吗?过去我们叫它霹雳州……”

张海楼微笑示意,摩挲着手中的钱纸。

这一刻船上的挂钟报时七点,所有钟表开始敲响七次,连他手臂上的怀表也颤抖着振动。远处传来船的轰鸣声,对岸的灯火越来越清晰明亮,他攥着纸钱,摩挲了七次。海风吹拂下,好像有人拉着他的手。

钟响的最后一声,张海楼松手,那纸轻轻地落入海里,再无踪迹。他抬眼,渡轮已驶离马来方向,灯火在视线中远去。

“我又穷了。”张海楼摊开手,这回手中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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