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垆边人似月,月在柳梢头

【盐焗虾】干娘

人说老妪是来找东西的,那东西不是东西,是混账。父母在,不远游,胖子大嗓门,老太太多大年纪,跟前没个把儿孙孝敬,儿多大,孙又多大,可见是混账中的混账。

他给老妪端菜,水面筋,香菇干,高喝一声半月沉江,老妪夹了一筷,连连点头:“地道,地道。”胖子拉椅子坐下,扯着脖子塞了一嘴花生米,囫囵问道:“老太太,您一把年纪,找什么呢,儿子?孙子?”找到后就交给咱店里前台收银伙计教训,话没出口,被吴邪一掌拍在后背,连同嚼碎的花生米咽进肚里。

老妪不答,一碗一碗舀汤喝,吴邪也不急,径自走开,拿块抹布擦柜台,一转眼,那老妪已将汤喝得见底。“得,这老太太吃得比你胖爷都多,”胖子大惊,“别再吃坏了,讹咱家里。”吴邪十分钟擦一面地,蹲柜里观察老妪的手指,那皮肤褶皱一层一层,哪还能辨出长短。

“老太太八成姓张,”胖子忖度半晌,跟着躲到柜里,探出头观望,“打电话叫小哥回来,他家哪有这么老的。”胖子见老妪起身,忙掏出手机拨号,电话没打通,抬头就见张起灵掀门而入,照进一屋暖烘烘的光。

“族长,”老妪在他跟前站定,看他像看一列林立的石碑,头却没低半些,“我来送账。”她拿出一沓发黑牛皮包裹的纸:“南洋六十九案,归案。”那纸太碎,边角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像松饼的渣。“张海琪。”她还真姓张,吴邪嘀咕道。张起灵点头接过,那老妪也点头,扶着拐杖向门口走去。

三人没挽留,胖子拿簸箕清扫救不回的纸屑,倒在院外认字,晚春的雨村湿热无比,光透过树影,斑驳了陈年泛黄字迹。“我操,天真,”胖子向光举着纸,眼睛眯成缝,“老熟人啊,张海盐?”吴邪支手遮阳,模糊看出张什么盐,那碎纸倒像真被海浸过盐腌过,发白一片,像泡在海里的尸体。“张海琪是张海盐干娘。”张起灵打水洗澡,从院里走过,抛下话来。他纹身逐渐消退,淡入桶桶浇下的清凉井水。

“她是张海盐干娘?”吴邪咋舌,不由火冒三丈,想到老妪如何老迈,甭管亲疏远近,干娘亲娘,做儿子的竟从未提起,顿觉小张哥行径令人发指,索性追出门,与胖子一道骂:“老太太,儿子不辛苦您自个儿寻,我们教训了给您送去!”

五月的厦|门正处于休渔期,海水滔滔,涨来的浪拍在沙岸上,将小孩昨天堆的沙堡带入海里。年轻女孩背对夕阳,张开手臂,冲着镜头笑,长发在风中飘,海水没过她白嫩的脚。张海琪撑着船向远海划去,在女孩的照片里,像暮色中惊飞的海鸟。

若论亲疏远近,南国不是南洋,干娘也不是娘。她是南洋档案馆的主子,养活海边的孤儿,教以本事,为张家效力。娘从来只有一个,干娘不好说,主子更不好说,人死了或回到北边,立刻会有新的前来。但耐不住孤儿们一口一个娘叫得亲热,棍棒打在身上不嫌疼,还巴巴望着娘手里的甜枣。

张海琪早年没想过下南洋,也没想过去南方。她出身不错,父亲破过几个凶斗,在本家地位颇高,加上自身天资聪颖,长得也好,一时风光无限。转眼到了放野的年纪,她与同伴合计去福建等地。那年国内未通铁路,一行人跑马追鹰,横穿小兴安岭,途中遇到无数难民拖家带口,纷纷北上。那年英军沿海架炮,逼到南京城脚。时代变迁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悲伤,马蹄下尘土飞溅,所有人各奔前程,却被命运推向同一个前方。

那是兵荒马乱的一年,在所有近代史里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张海琪等人为躲避战乱绕道长江,足足多走了一个月,等风尘仆仆终于赶到,厦|门已成了通商口岸。绿眼鹰钩鼻的洋人横行码头,米字旗飘在驶过的商船桅杆上。张海琪看中的斗背靠洋商宿营地,滩涂接了电线,夜里灯火通明,帐中军官碰杯大笑,帐外的兵抽着雪茄,吞云吐雾,火枪整齐端在肩上。

张海琪这下犯了难。洋人把守森严,众人无机可乘,此刻折回尚且来及,但无功而返,张海琪难免心有不甘,她力排众议又等了半月,往城里放出消息,说这洋人基地下面的土里,埋着位南海国君。张海琪兵出险招意欲引发鹬蚌相争,洋人听闻消息定掘地三尺以探虚实,他们武器精良装备充足,能将机括密道试个来回。而城里富绅官员利欲熏心,闻说墓陵陪葬众多,谁不想分一杯羹?到时流民贫民再一哄而上,群雄并起,为张海琪等人行了便利。

张海琪算得没错,消息很快传遍大街小巷。各怀心事的国人酒桌上怒摔杯,声称祖宗的坟绝不能让洋鬼子挖了去。一面又四下打听,心急如焚赶到东郊,挤破头观望。衙门动作也快,第三日就快马加鞭前去交涉,总督亲自登门,长辫子兵竖大刀围住基地,洋人守卫端枪对峙,一时竟落了下风。

张海琪蛰伏人群中,静静等待时机。很快营中传来消息,洋人竟与衙门协议一同下地。衙门此番饶不开洋人,洋人行事也不好和地方撕破脸,双方合作都能尝到甜头。只那总督门下有个叫张瑞朴的幕僚,以为不妥,苦苦相劝,终是惹怒了总督,落得杀头的下场。人群一阵唏嘘,骂几句衙门,骂几句洋人,转头叹几声壮士,皆悻悻离去。

张海琪心凉半截,她久居宅院,到底不谙时事,行此险举,反为他人做嫁衣。踌躇间,她察觉不对,猛地抬头,与人群中一双眼对视。那眼神犀利,似鹰似虎,在她对面晃过,又消失不见。张海琪心下懊恼,怨自己不查,一拍大腿,追了上去,那人却早已没了踪影。经此插曲,张海琪剩余的雄心壮志也消磨殆尽,当下拿定主意,收拾行囊,即刻出城而去。

张海琪却没想到,她在城门口被总督府的兵拦下,大兵没多为难,只说总督有请,其他一概不知。那总督姓董,靠船舶起家,道光爷恩典中了岁贡,由此显贵。也不知何时得罪了这位董老爷,张海琪与同伴互使眼色,心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古富贵险中求,便心一横,随他们去了。

到了总督府,管家引众人上前厅饮茶用饭。少顷,那长髯灰白的老人走到张海琪面前,说总督单独召她。张海琪毕竟只是深宅少女,没见过什么大风浪,听到这话不由慌了,一口茶卡在嗓中,咳嗽不止。但她仗着艺高人胆大,也料想拒绝无果,很快平复心情,抹了把嘴,起身朝同伴颔首。同伴心中明白,若三日内张海琪未归,便是凶多吉少,众人不必施救,须当即出城,再行北上。

张海琪随管家行至总督书房,见门窗紧闭,室内晦暗,唯有案上烛火跳着昏明惨淡的微光。管家送她至门前就匆匆告辞,屋里悄无声息,张海琪缓步行走,只听得她自己脚步声在松木地上回响。案上文书摆放齐整,茶具列在一旁,张海琪上手去摸,只觉杯壁滑腻,杯盏不凉,映着烛光左右翻看,那杯中盛的竟是血。张海琪心道不妙,心知入了套,连后退几步,却被人从后拿刀抵住了喉咙。

“你总算来了。”张海琪反倒笑了,一个勾拳往对方脸上抡去。敌人已浮出水面,便不必费尽心神径自猜疑。对方偏头躲过,手中的刀不曾松懈半分,张海琪也不气馁,立即抖身扫腿,肩一震颈一缩,便从那刀隙中挣脱出来。那人似是没反应过来,提刀不动,张海琪欲乘胜逼退此人,才转过身,刀却又架在她脖子上。

“你是什么人?”张海琪暗中发力,却撼不动沉刀丝毫,那人身手远在她之上,世道险恶,此人不走明路,把她引到此处,不知意欲何事。张海琪想到人群中那双眼,心中有了猜测。

“张瑞朴。”出乎意料的,那人并不隐瞒,张口将名号报出,张海琪吃了一惊,想到方才被砍头的义士,可不就叫这名!她再一思索,这人姓张,身手极佳,如此说来,应与她同族。料想族人在此,不会轻易杀她,张海琪心中稍定,也不藏着掖着,同样说了名姓。

张瑞朴沉默半晌,低声说他早就知道,开口时已将沉刀放下,张海琪却未放松。她这位族人约莫他四五十年纪,生得白净,面相却狡诈凶狠。张瑞朴知她疑虑,将脸一角撕下,再抬头已是一副和蔼样貌,张海琪见此情景,知道是本家人物,便信了八分。

张瑞朴引她去里室,只见一人面朝天倒在地上,赫然是张瑞朴最初使用的脸。张海琪上前探他鼻息,见还有气。她年长的族人递来长刀,是要她动手的意思,张海琪没接,转去寻了根绳子。

这地上躺着的正是总督本人。厦|门沦陷之际,董府二十多位女眷尽数自缢身亡,城街竖起几座贞节牌坊。可当日女子既无过错,怎愿无辜自裁?原是家中男丁相逼,把不肯的反抗的,无论长幼,一律勒死。张海琪听闻此事,怒火中烧,如今机会到手,绝不手软,便找来绳索,以同种方式结果了总督。

这是张海琪第一次杀人,往后她人生漫长,为尘世迷困,有诸多诸多不由己,多少厉害角色死在她手里,也都不值一提。只这件快意恩仇,少年侠肝义胆,百年后仍能讲来称道。

三日后,张家众人正要启程,张海琪却与总督一同走出。总督亲自照应,几位少年乔装混入大兵中,作为衙门的人下地。可当众人各凭本事探得冥器,乘兴归家时,张海琪却不走了,她将冥器分给同伴邀功,转身走向总督府。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也猜不出那三日发生什么,只当张海琪鬼迷心窍,苦劝无果,便都策马而去。

这其中缘故,变幻莫测,当局者迷,旁观者也不得要领。多年后同行之人分道扬镳,站在南洋档案馆牌匾前回望,只觉往事如烟,前尘如梦。如今她乘着北上的火车,找寻不知何处的家乡,汽笛呜咽鸣响,浓烟滚向铁轨之末。她骤然看向窗外,几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骑马在旷野追着烟囱跑。

张海楼在耳边念叨了一路,她听了几句,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张海楼很兴奋,在报纸上勾出地图,说要去北国看飘雪,重复了几遍,也不知是对谁说。上铺一老者睡得正香,被他吵醒,怒道:“长沙哪儿有雪,想看往北平去,别嚷嚷,吵死你个短命鬼。”张海楼垂头丧气,蔫蔫地闭了嘴,但也就一会儿,他又转向张海琪,眼睛很亮:“娘,我们什么时候回东北?”

你去过吗还回,张海琪翻了个白眼,低头看报纸。从北到南路遥遥,不知走了多少天,此后留在厦|门为张瑞朴办事,做张家留在南边的眼线,年月里三番五次耽搁,从南到北,直到故土衰败,族人迁徙,最后也没能回去。如今她的家在厦|门,只在厦|门,张海楼也是,那里四季湿热,像烧锅水里咕咕冒出的泡,筷子一戳就破。

“冬天,冬天到了就回。”张海琪随口敷衍,印象中有人对她说过相似的话,那是她唤作干娘的人物,是当时南洋档案馆的负责人。张瑞朴后来经商从政,好不繁忙,无暇顾及张海琪,便由这位本家女子教导,时间久了,张海琪就认她做了干娘。

她们都是少小离家的人,放下刀坐在海边,看英|国人的货船从天边驶来,昼夜不息。那时天刚破晓,月亮还没落下,干娘就站在岸上,海面倒映着她摇摇欲坠的泡影,像喝醉了一般。张海琪回忆起北国的冬,那是很久远的记忆,埋在小兴|安|岭的黑土地中。这个季节,北方的湖泊都已结冰,捕鱼船冻在湖中央,雪结在出鞘的刀上,融在过年房梁的红灯笼间。林里跑着獐子狍子,少年背靠参天雪松,拉开了箭弦,箭一头扎进雪里,她俯身去捡:“娘,我们什么时候回东北?”她忽然后悔问出这句话。“冬天,”干娘仰头灌了口酒,“下个冬天就回。”

“娘,你总是这么说,”张海楼不以为然,他扭向窗外,小声嘀咕,“说得对,干娘就是喜欢驴我。”张海琪一听大怒,心说小子胆也忒大,敢编排他娘。开口之际,火车越行越慢,原是到站了,过往旅客纷纷下车,他二人走进人群中,迎面走入傍晚的风——长|沙到了。

张海琪是最早一批坐上火车的国人。她干娘在另一场和洋人的战争中死去,死的很突然,没留下任何话。张海琪收拾了她娘的尸首,说要带她回家。张瑞朴摇摇头。张家人死后要进祖坟,也就是张家古楼,回不了家,说着,砍下她娘的一只手。那手白皙,两指修长,指肚生着茧,常年握长刀,刀身擦得发亮。张海琪知道规矩,含泪拿布包好,人生中第一次坐上了前往东北的火车。

数十年前乘火车出行,难免有诸多不便,而行至半道遇到山贼劫匪,虽是意料之中,也实属倒霉透顶。张海琪刚下车便被拦住,四下周旋,竟有三人虎视眈眈。一人横过刀,也不搭话,直逼她面门而去。张海琪侧头闪躲,反扣住那人肩膀,将他甩出三步远。身后两人奔来,提刀刺她腰部,张海琪借势踩刀,翻腿撂倒一人,她立即抽刀直抵另一匪徒,二人交手,余下众人围上来,拔刀相向,张海琪使巧压下那人的刀,向上翻去,那人忙劈刺,却正中下怀,被她一刀砍了后背。

张海琪一番搏斗,心知三人藏拙,环顾四周,匪徒持刀逼近,一看就换了路数。她无法断定匪徒身份,但这些人都为要她命而来,若再交手,很难讨得便宜。她见四周都是山路,树林郁郁葱葱,索性且战且退,极力逃走。

“你这不好好的,怎么会遇到我师父。”张千军万马盘腿坐在树下,张海楼趴在树上,两人津津有味地听故事。穿云箭在天空炸响,千军万马抬头望,收拾了行囊,风风光光地下山。他一身破烂,没悟出大道,却坐出大洞,他衣里棉絮是陈年赖的账,一粒粒数,挂在身后,在风里四散奔逃。

曾有一支穿云箭染血,穿透云层,在道观上空燃了七十年。张海琪逐渐睡去,血浸透了布包里干娘的手,千军万马的师父,那时还是挥着拂尘招摇行骗的道士,下山救了她,回报是一碗素面。这碗面可能真的口味不错,让师父白天想晚上想,吃饭的时候想,看到千军万马也想,就这样想了七十年,到那年开春,终于在坟前摆了一碗当年的面,故人吃得啧啧称叹,面一挑汤一净便离开,回到葬身的树下,自此再无来世,不复相见。

小张哥过来时,喜来眠生意正好,胖子给熟客上菜,高喝一声半月沉江,他在旁看了半晌,什么话也没说。张起灵见他站在那里,递来一张菜单,小张哥瞪大了眼,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忙谢过族长,双手接过,认真拜读起来。

“张海盐,一起吃点?”那位熟客认出了他,招呼道,他回头一看,那吃得满嘴流油的竟是张千军万马。“不是,兄弟,你怎么和吴邪他们搞到一起了。”张海楼十分崩溃,他走过去,让胖子添副碗筷。胖子扭头,见张海楼来了,惦记着先前老妪的事,张口就骂:“你个不孝子还敢自己过来,看胖爷我不收拾你。”

张海楼听胖子一口一个不孝子地骂,有些莫名其妙:“两家过节归过节,和我娘有什么关系。”胖子更怒:“你还知道自己有个娘!”张海楼一听,这摆明又是什么帽子扣自己头上,问道:“你见着我干娘了?”胖子气哼哼地不答,这边千军看够了热闹,做起和事佬,给张海楼盛了碗菌菇汤:“尝尝,半月沉江,地道。”

事实证明,没有什么事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众人围坐在小桌旁,吃饱喝足,翻起了张海琪的档案。那档案已用张家古法加固,可以自由翻阅。吴邪前几日就看过,南洋六十九案,诡谲谜团,其中多半有人推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推手之后另有推手,可隔着一层迷雾,负着多少人的虚情假意盘盘算计,谁又能真正看清呢?

张海琪挣扎着从血泊中爬起,拾起刀,朝向逐步逼近的匪徒。这时,一支穿云箭破空而过,两名商贾打扮的人持刀奔来,直向众人砍去。张海琪立刀滴血站着,浑浑噩噩,眼中尽是落成瀑布的火星,燃了半边天,隐隐约约听见张瑞朴与叛徒等字眼,当时不能分辨其中含义,逐渐体力耗尽,昏迷过去。

张海琪在山中养伤,伤好后冷了心,没再北上,而是带着她娘的手回到厦|门。她在海边给干娘立了座坟,埋下她的手,她的身,还有她的长刀。回来后她仍对张瑞朴毕恭毕敬,办事还更尽心,很快,她就被任命为南洋档案馆的负责人,成了无数孤儿的干娘。

张海楼是张海琪最后收养的孩子,那年厦|门闹饥荒,他的家人都被饿死,剩他一个,和野狗抢食吃。城里有富户开设粥棚赈济,从来没轮上他,五六岁的年纪,端着破瓷碗,被人踩在脚底下,鼻青脸肿地爬起来,跟到队尾,饿得东倒西歪,终于栽倒在地。张海琪路过此处,动了恻隐之心,把快饿死的他带回去拿米粥喂养,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张海琪收养过很多孩子,死的死,老的老,远走的远走,他们把厦|门当作故乡,却一生没有回来。那时她身边只剩一个叫张海侠的,比张海楼年岁稍长,两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长大一起渡了南洋。张海琪还记得张海楼当初跪在地上,手里抓着破碗,把头磕得咣咣响,他弱弱地喊着娘,拜了张海琪,又要给张海侠磕头,两人都吓得够呛。还是张海侠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起,带他换上新衣裳。从此,就都是干娘的儿子了。

沿海地区的渔民供奉妈祖,九月初九,香火不断。张海琪跪在蒲团上,脸隐没在香火弥漫的雾里,灯光暗淡,她看不清自己的白发。张海楼也跪了下来,看结在金身和房梁之间的蛛网,沾染明镜的尘埃,孤独的求佛求缘者,迷失在人海世流。妈祖娘娘轻声问,他求什么,想要什么,张海楼将头埋进蒲团里,笑着对娘说,他所求的,都已得到了。

昨夜风急,下了一场杏花雨,邻家闺女嫁人,敲锣打鼓,红绸红鞋红轿红胭脂,抬过路边春泥。张海楼在送亲的队伍里吹了一路唢呐,吹得喜庆,新娘听得高兴,披着盖头给他塞了一把喜糖。张海楼吃了花生酥,喊一声早生贵子,宾客笑了,新娘笑了,张海琪也笑了。

张海楼攥着糖,找到喜宴上帮忙的张海侠,塞给了他大半。张海侠不爱吃糖,被他塞的衣服口袋里都是,沉甸甸两只手,再端不了盘子。他被张海楼拉着手出了摆宴的院,径直往海边妈祖庙里去,张海侠不知他要做什么,又怕冲撞了妈祖娘娘,忙撒开手,把兜里的糖全撇在外面,才敢和他拉着手进去。

张海楼与他跪座在一个蒲团上,磕头也磕在一处。他喊一拜天地,两人给妈祖娘娘磕了头,再喊二拜高堂,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找张海琪,抬眼看娘娘金身,慈眉善目,便又跪着磕了一个。喊到夫妻对拜,张海侠受不了了,没跟他再胡闹,去庙外把糖捡了,两人坐在横阶上,剥着糖纸吃喜糖。

“你生气啦?”张海楼掰过他脸问,嘴里的糖嚼得咔咔响,张海侠别过脸拍打他的手:“你敢找干娘,我才服你。”张海楼脖子一缩,瞬间气短半截,连说不敢。张海楼垂着腿哼歌,叠着一把糖纸。海鸥高飞,浪涛席卷,残阳映着半边海,他极目远眺,厌厌地说着天真好。渔夫出海,迎着鎏金镀的夕阳,庙外是红尘和静谧中隐隐的车马喧嚣,红尘裹挟着来生,作忽明忽灭的波光攒动。

那天其实一点都不好。张瑞朴叛出张家,文书在张海琪手里攥了一团,新娘笑着挽过她的手,她也笑着称赞说好俊的姑娘,赞着赞着,姑娘叫成了娘。张海楼拉着张海侠的手,从她眼前跑过,也许是心虚,两人都没回头看她,相熟的街坊看了乐呵,打趣道:“好小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张海楼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边跑边笑,回头看了她一眼,大声叫道:“不会忘!谁都不会忘!”

很多年后,他二人肩并肩,跪在张海琪面前,磕了头,喝了酒,转身渡了南洋。屋里明晃晃的光,照彻窗外的雷雨夜。被惊醒的婴孩啼哭喊娘,远走的游子没敢回头看娘,赶路的商贾在雨里唱:“娘啊我的娘啊,我回到了家乡。”

“我说你个不孝子,这么多年没看过你干娘?”吴邪喝得有些醉了,勾着小张哥的肩,垂头盘问。张海楼摆摆手,说你懂个屁,干娘哪儿是想见就能见,分明是她懒得见我。吴邪一听蛮有道理,张家人来无影去无踪,这倒一脉相承。张海琪曾说江湖艰难,最好不见,此话不假。张海楼后来多少次与她碰见,却都转身擦肩,彼此无话可说,疏离漂泊是远比死亡可怕的事,其中心酸种种,甚于遗忘。

“你该理一下发,这模样太丢人,难怪干娘不待见你!”胖子大叫,他看向喝得大醉,到处给人贴符的张千军万马,“你也是,你也去!”张海楼看着胖子的老年衫大裤衩和拖鞋,再低头看看自己来之前置办的西装西裤锃亮皮鞋,不知怎么就被说动,拉着千军便往外走:“走走走,哥俩给干娘长脸!”

南洋六十九案,最后一案仍是悬案,其中真真假假,早在纸页中难寻踪迹。吴邪翻到档案最后一页,那是一张照片,年代已久但保存完好,上面年轻美丽的女人,和两名军官模样的青年男子,站得笔直,正冲着镜头笑。那女子便是张海琪,她左边戴金框眼镜,气宇轩昂的公子哥,便是张海楼,她右边的青年,明显老成稳重,军装穿得板正,却被张海楼勾搭着笑僵了半边脸,这便是张海侠了。他年轻英俊,站在那里,岁月都为他褪了色。

张海楼吹着晚风,酒却越喝越醉,他摩挲着一张旧照片,在桥上手舞足蹈。他说了谎,他见干娘还是要打招呼的。那也许是最后一面,干娘的白发像海面倒映的月光,让他想到家里白花花的墙。干娘递给他一张旧照片,破得不像样,不知被随身带了多久。他低头接过,揉着眼睛看了半天,只能看出他自己的脸,其他人早已模糊一片。但他知道他身边的是谁,他仍记得那天,干娘穿着镶花旗袍,发上别着银钗,他和虾仔在干娘背后手牵手,权当拜过了堂。

胖子在他俩身后跟着,怕两个醉鬼一不小心掉进水里,张起灵在胖子身后跟着,怕几人当街耍酒疯,再闹出什么街坊笑话,吴邪在他们身后跟着,厦|门办事的伙计说,那老妪刚刚沉了江。

“半月沉江,”张千军万马说,他趴在栏杆上呕吐,胖子的酒是自酿的,让人醉得一塌糊涂,“地道,地道!”“放屁的地道,”张海楼大怒,他是吃闽|南菜长大的,不肯这事在吴邪面前丢了份,“这菜我不评,干娘来了才能说。”他靠着栏杆,头低进水里,胖子在后面揉揉眼,以为他真投了河,忙上前捞,只见这人正低头用手鞠水,水里手里各有一半月亮。

“半月沉江!”胖子也嘿嘿笑,三人低头看月亮,张起灵以为三人醉倒,上前查看,结果发现众人正在报菜名。“佛跳墙。”“不会做。”桂花蛤肉。”“不会做。”“红焖通心河鳗。”“不会做。”“东壁龙珠。”“不会做。”“荔枝肉。”“不会做。”

“你会什么啊胖子。”千军抱怨道。这时张海楼拨开两人,跳到栏杆上,指着天上的月大叫:“纵死!”“粽子,哪有粽子?”胖子一惊,赶忙顺手抄家伙,可这村里哪有家伙让他抄,于是只得抱着栏杆乱晃,险些把张海楼晃下去。“犹闻!”“油蚊?混账东西,家里就是蚊子多,得亏有小哥。”胖子自言自语。

他真的回家了吗?张海楼晕晕乎乎的,头疼得难受,只想立刻躺下。他看着水里的倒影,看到干娘在笑,虾仔在笑,他也在笑。真是稀奇事,他有些醉了,张海楼撒开手,扶着额头,摸了一脸凉凉的泪。他看到他自己,成了满水的月光。

“侠骨香!”“虾骨香!好菜!好菜!”千军和胖子一同抚掌大笑,“虾骨香!虾骨香!”“我嘞个亲娘,张海盐你怎么掉下去了。”只听噗通一声,张海楼一个没站稳,向水中栽了去,一旁行人围过来,边打开前置摄像头边大声嚷道:“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落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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